2019年5月18日</p>
尤礼</p>
我醒来时,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天花板。我的眼睛花了几秒钟才适应房间里近乎黑暗的环境,紧接着,我的脑袋就开始往里收缩,随后又感觉像是要向外炸开一样。</p>
才喝了两杯双份酒你就差点死了。你以为自己几岁啊?十六岁吗?</p>
啊,你非得这么早就开始犯浑吗?</p>
我从床上坐起来,把硬塑料接头从原本卡在下巴处的鼻导管管子上拉下来。值得庆幸的是,我那些日常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了,就算喝醉了,我也还能设法保住自己的小命。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人们说,在失忆可能会致命的情况下就不该喝酒的另一个原因吧。</p>
致命的事啊。</p>
在阵阵头痛的冲击下,昨晚那场袭击的声音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我根本不可能忘掉那个声音。就像被狗袭击了一样,可……</p>
警察。我得再给警察打电话,说不定这次他们会接呢。我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却发现手机关机了。</p>
“哦,天哪,尤礼,”我咒骂着昨晚的自己说道。我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拿起制氧机,拔掉了充电线。我把肩带背好,开始找我的包以及放在包里的充电器。我俯身往床底下看的时候,听到房间另一头的窗户那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p>
那声音介于尖叫和呼喊之间。说实话,听起来就好像有人踢了一条狗之类的。这可把我气坏了,我赶忙走到窗边。我拉开窗帘,想看看是哪个家伙,我好去狠狠教训一下,结果却只看到阿佳邻居家那被太阳晒得褪色的墙板。我得承认——我感觉自己有点像个傻瓜。更让我觉得难堪的是,窗户下面的桌子被垂下的窗帘遮住了,而我的背包就在那张桌子上。既然外面已经安静下来了,我决定先把手机插上电,然后再去弄清楚那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p>
我让手机处于开机状态,然后走出了房间。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阿佳的卧室门。阿佳昨晚喝了那么多啤酒,我觉得光开个门应该不至于把她吵醒,但我也不想冒险。</p>
而且她昨晚很可能和代维一起回家了,也就是说,反正她也不在这儿,你根本就叫不醒她。</p>
你又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再说了,代维说他要结婚了,所以不可能是那样的。就这么着,我今早原本的义愤填膺一下子又变成了嫉妒的怒火。我打开阿佳的门,朝她那漆黑的房间里迈出了第一步。遮光窗帘把房间遮得太暗了,根本看不清她那乱糟糟的床上堆着的都是些什么东西。</p>
别自作多情了,尤礼,他又不欠你什么。什么都不欠。</p>
我走到窗帘间那道细细的白色缝隙处,把窗帘拉开了一点。只拉开一点点,确保不会吵醒这个昨晚被我扔在酒吧里的、无疑正宿醉未醒的大块头女人。</p>
我朝窗外的街道望去,既看不到被踢的狗,也看不到有车经过。挺奇怪的,毕竟这个镇子虽然小,但总该有人在做点什么才对呀。又过了几秒,街上还是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我决定放弃寻找了。</p>
我刚松开窗帘,就又听到一声尖叫从窗户传进来。我再次拉开窗帘,透过窗户往外看去。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把头探出窗外。就在我张望的时候,我转头一看,发现阿佳的床被早晨的阳光照得通亮。</p>
“该死,佳佳,对不起!外面有……”我突然住口了,因为我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她根本就不在这儿。“该死的阿佳。真他妈的!你真和他回家了?真的吗?”</p>
我一把掀开她床上乱糟糟的羽绒被——没人。我感觉一声尖叫就要从嗓子眼儿冲出来了,可又一次被今早已经听到过两次的那种尖叫给打断了。只是这一次,那孤零零的一声尖叫变成了一阵小小的嘈杂声。在我走回窗边的这几步路里,我那沸腾的热血仿佛都凝固了。</p>
透过窗户,外面的声音虽然有点闷,但我绝对不会听错。</p>
我小心翼翼地又往外看去。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过那样的声音。我在街上搜寻那些人的身影时,昨晚那场袭击的声音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和我现在听到的沉闷声音交织在一起。街道依旧平静得很,我却感觉胸口开始发紧了。没有动静。没有狗。没有逃命的人,也绝对没有什么黑影人在袭击别人。除了这个带着露水的西北小镇的清晨,以及几只把阿佳家的门廊屋顶当作栖息之所的小鸟,什么都没有。</p>
当然了,你就只会注意这些。这正是你昨晚像个小孩子一样逃跑的原因。有人正身处危险之中,而你呢,不去做点什么,却在这儿欣赏小鸟和它们的窝?</p>
现在你又因为我昨晚没采取行动而数落我了?看来我内心的那个“泼妇”可真难讨好啊。我又一次讨厌她说得对,可这个“泼妇”说得没错,我得做点什么了。我跑回自己房间,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我略过那些平常的通知,一边跑回窗边,一边迅速在手机应用上输入了110。要是警察这次真接电话了,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别人呢。</p>
我再次拉开窗帘的时候,一个念头冒了出来。</p>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真的,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扫视着房子前空荡荡的街道,听着手机扬声器里传来的长长的拨号音,我的心思全被一个问题占据了,昨晚我喝得太醉,今早又宿醉未醒,一直都没顾得上问这个问题:谢里登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如果只是有狗到处跑着袭击人,那倒还好说。但要是昨晚我没看错,确实是有一群人在到处跑着袭击别人,那可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p>
手机扬声器里又传来一阵长长的拨号音,然后——通话中断了。</p>
太棒了。我还能指望什么呢?他们周五晚上都不管,周六早上又怎么会管呢。</p>
该死的小镇警察。</p>
寂静试图重新笼罩这座空房子,可外面那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是透过紧闭的窗户传了进来。我又拨打了110,然后把手机放在窗台上。如果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声音的来源,说不定我把头探出去四处看看就能看到了。我本想走到阳台上,但我这衣衫不整的样子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我伸手打开了窗户的锁扣。就在我开始抬起窗框的时候,我看到了外面有了第一个动静。</p>
阿佳家对面的邻居慢慢地打开门,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了门外,无疑也是在寻找那可怕声音的来源。她的年纪肯定不比我的曾祖母小,但这也没拦住她走到自家的水泥门廊上,她白色的头发上还卷着蓝色的卷发筒,手里拿着一根木棒。</p>
加油啊,老奶奶!</p>
可就在她开口的那一刻,我对她的敬佩之情立马就被担忧取代了。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就在她那张没戴假牙的嘴张开的瞬间,那声音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我很想打开窗户,和她一起朝着不管是什么发出这声音的东西大喊大叫。但转眼间,她的表情从耷拉着脸的愤怒变成了惊恐的颤抖。她转身就跑,消失在了正在关上的门后面。</p>
几秒钟后,一个男人从阿佳家的门廊下面冒了出来,径直冲过街道,朝着那位老奶奶家现在已经关上——但愿也锁上了——的前门跑去。</p>
“天哪,老奶奶,你说了什么呀?”我呼出的气在窗户上结了一层雾,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p>
就在我擦窗户的这一会儿工夫,那个男人已经开始疯狂地用身体撞那扇厚实的门了。用身体撞门不管用后,他又改用手去砸门了。</p>
她到底说了什么呀?</p>
肯定没说什么——当然了——能把人惹得这么暴怒的话呀。很明显,这家伙就是那个大巴司机说的那种瘾君子。天哪,谢里登镇,你这是怎么了?</p>
我看着这个明显精神不正常的人在撞门,这让我想起了一件我搬走之后几乎都快忘光了的事:谢里登镇可是海山省最大的监狱所在地之一。</p>
这家伙是个逃犯之类的吗?</p>
就在我这么问自己的时候,那个男人痛苦又懊恼地仰起头,发出了和我昨晚以及今早听到的一样可怕的声音。</p>
哦,天哪,真的是有人在袭击别人啊。这儿到底在流行什么毒品啊?</p>
就在那个疯子注意到某件事的同时,我也注意到了。老奶奶在躲避疯子这件事上可没做明智的选择,她根本就没跑开。</p>
伴随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老奶奶家前门离门廊台阶只有几尺远的窗帘动了起来,那个疯子就站在门廊台阶上呢。这当然就是那种“我想看你出洋相,但又不想被人发现我在看”的国际通用做法,我刚才也在这么做呢。我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离这场闹剧的距离,而这也是老奶奶犯的第二个错误。</p>
“哦,我草,卷发筒老奶奶,快离开那儿!”我之前还能勉强控制住自己,可这会儿完全顾不上了,我打开窗户锁,开始用力把窗户推开。但就在我这么做的时候,那个疯子从让人不愉快的清晨闹剧主角、可能有危险的瘾君子,变成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疯子,就在他注意到老奶奶无疑在她家前门窗户另一边吓得不轻的时候,他猛地用膝盖撞向了窗户。</p>
我张大嘴巴,宿醉未醒又疲惫不堪的大脑努力想弄明白我看到的这一幕。我都没意识到,我的制氧机已经自动调到了更高的档位。然后,一秒钟后,它又往上调了一档。又过了一秒,它终于调到了最高档,不由自主地往我身体里输送着凉爽的空气。空气在流动,可我的胸口为什么这么疼呢?我能听到制氧机的声音,可我顾不上看它,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通向邻居家房子的那个黑洞洞的窗户。</p>
窗户现在打开了,我能清楚地听到所有我想听的声音了。虽然一切都发生在街对面,但在这清晨时分,声音格外清晰。没有鸟儿唱歌,也没有汽车或卡车经过,天哪,就连风似乎都停了。透过这扇打开的窗户,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昨晚听到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嚎叫声。还有尖叫声。那可怕、微弱、无力的尖叫声。</p>
我感觉自己又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开始退缩了。我任由自己的意识不断收缩,越缩越紧,直到我的整个身心都被包裹在内心的黑暗之中。在这里,一切都没什么问题。没有什么能伤害到我,因为在这里,只有我自己。</p>
尽管我的意识已经从现实中逃离了,但我的眼睛、我的身体却做不到。老奶奶家剩下的那扇最大的前凸窗在她小小的花园上方碎了,她那穿着粉色睡衣的娇小身躯从漆黑的房子里飞了出来,落在了湿漉漉的前草坪上。我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我的手指紧紧地抓着木制窗框,用力之大,都让这老旧的木头在压力下发出了嘎吱声,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瘾君子从破碎的窗户里爬了出来,朝老奶奶走去。那个瘾君子在老奶奶一动不动的身体前弯下腰,站了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那个瘾君子看起来很平静,就好像他终于从驱使他去袭击一个无助老妇人的愤怒中清醒过来了一样。但就像大多数事情一样,这份平静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的嘴巴变得很干,因为我的制氧机往我鼻子里输送的空气越来越多,多到都不自然了。</p>
那个瘾君子高高地抬起脚,然后狠狠地朝老奶奶的胸口踩下去,把她踢得侧翻了过去。从这个新的角度,我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了。我能更清楚地看到她那张满是鲜血、几乎都认不出来的脸了。我能……</p>
过了多久呢?几分钟?几小时?还是几秒?在我内心最深最黑暗的角落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在那里,只有黑暗,永远、永远、永远都是黑暗,这样挺好的。很轻松。但接着,随着那无尽的几秒钟过去,有什么东西把我拉回了现实。</p>
我眨了眨眼睛,让眼睛湿润一些。不管我在那儿站了多久,我都一直没眨眼。随着眼睛恢复了湿润,我的意识也完全回到了身体里,我意识到是什么把我拉回了现实。</p>
我不再看着老奶奶那张血淋淋的脸了,而是看到她穿着粉色睡衣的身体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p>
哦,谢天谢地!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p>
“你没事吧!”我朝着窗外的女人大声喊道。尽管我的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来有些沙哑,但她肯定能听到我的声音呀,毕竟我离她也没多远。</p>
哦,天哪,如果她能听到我,那那个疯子肯定也能听到啊!</p>
我往窗边凑了凑,小心翼翼的,尽量不让自己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让我松了口气的是,街上什么都没有,也没人,只有老奶奶慢慢地站了起来。</p>
太好了,再次感谢老天爷。</p>
最近变得很虔诚了啊,嗯?</p>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p>
“嘿!我觉得那个人已经走了,过来这边,我来帮你!”那个女人终于设法站了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抬头看了看我。她的脸比之前更糟糕了,鲜血和看上去像干涸的呕吐物覆盖了她睡衣的前襟。“哦,该死!到这边来,我来……”</p>
我又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打断了。卷发筒老奶奶那沾满血的下巴耷拉了下来,一声熟悉的痛苦哀嚎划破了寂静的清晨。</p>
“哦,天哪,不要啊。”就在她开始冲过她家院子和我们之间的街道时,那声音戛然而止。很快,她就像那个瘾君子以及昨晚那些人一样,发出了同样可怕的尖叫声。她消失在了我面前的门廊屋顶下面。我本能地猛地关上窗户,拉上了窗帘。</p>
你觉得这么做能有什么用啊?</p>
我不知道啊!我该怎么办,嗯?我到底该怎么办啊!</p>
那个女人的尖叫声似乎能穿透阿佳家的墙壁。她开始撞门的时候,我试着捂住耳朵。我只能想象那个女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她是不是和那个男人一样?在用身体撞门?他对她做了什么?是毒品的原因吗?</p>
我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忍不住把这个发狂的瘾君子想象成了我们小时候禁毒教育项目里警告过我们的那种人。</p>
疯狂的老奶奶用身体撞前门的声音又把我拉回了现实。</p>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p>
在我脚边的地板上,我的手机开始震动了。拜托是警察打来的!或者是阿佳,或者我父母也行啊!只要是能帮上忙的人就行啊!我的手从耳朵边迅速伸过去抓起手机,这下又让老奶奶扯着嗓子的喊叫声冲击着我的耳朵了。我把手机拿到面前,准备接听这个打进来的电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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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反正也不会有人给你打电话的。</p>
我在屏幕上把红色按钮往右划了一下,关掉了铃声,也关掉了手机。</p>
在我手机屏幕那黑色的反光里,我看到自己脸颊上有几道泪痕,昨晚化的妆都被眼泪弄花了。我刚才一直在哭吗?</p>